30 禚地_必齐之姜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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30 禚地

  人生朝露,会少离多。诸儿出征三年,我在禚地行宫,盼得眼欲穿、肠欲断。终于收到他即将凯旋的消息,难掩心中雀跃,决定去半路亲迎,送他回祝邱行宫。许是兴奋过了头,竟然未觉出行仪仗之奢华,已经僭越了国君之礼。

  诸儿见到我的队伍,瞠目看我,复又抚掌大笑。眼前是身着金甲的绝美男子,昔日白玉而砌的皮肤已经晒成了黝暗的麦色,更是把编贝般的牙齿衬得雪亮。我看得失神,他下马向我行了个国君会见时的大礼,吓得我连连后退,却被他一把扯进怀里,在我耳边笑道:“桃华迎我,好生隆重啊!”

  我连忙从他怀里逃出来,面红耳赤,却又被他揽回去,“你怕什么?你就是要当鲁国的女君主,还有人敢多嘴?”

  “那么多人,你……我是一时不察,又不是故意的。”我急于强辩,诸儿又是大笑,笑得我手足无措。

  “我不骑马了,和你挤一辆车好不好?”这男人,越发张狂,不等我应声,也不管周围多少双眼睛,就把我横抱起来塞进马车去了……

  队伍至祝邱,椎牛飨士,大犒齐军。一连三日,卜昼卜夜地狂欢,诸儿都将我带在身边,丝毫也不肯避人耳目。我曾婉言提醒他,他却道:“自古成王败寇,我若称霸天下,那些没德性的文人自会把你我之事写成佳话;哪日我若失势,即便没有此事,也少不得后世讨伐,又有什么好避讳的?你当我还年轻吗?经得起再等十年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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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庆功宴后,诸儿遣将士先回临淄,只带了几名近身侍卫和我去往禚地。离别三年,我的行宫里又是莺俦燕侣,蝶乱蜂狂,夜夜纵酒笙歌,只怕四周高墙也难以抵挡满园春光外泄。

  一日近午,金绡帐内,意甚缱绻。果儿在门外轻唤数声“公主”,又惹得诸儿不快。我小声安抚:“应是急事,我出去瞧瞧。”便披了外衣起来。

  果儿附耳道:“公主,主上人马以离宫门不远,快要到了。”我应了一声,折返回去。

  “诸儿,起来吧!”我推搡他,“同儿来了。”

  “这小子又来做什么?”诸儿不耐道。

  “我叫他来的,你们舅甥,还未曾见过面呢。”我拉他起来,要替他束发。

  诸儿别过头,掐住我的下巴,叹道:“桃华,你心里在想什么,我也不是不知道,你什么时候才能把心思都放在我身上啊?”说着,大喝一声“来人”,仆从们纷纷进屋替他更衣梳洗。他不愿假我之手,我被晾在一边,心说,即便你们两个都不肯承我的情,我也总还是要把事情办成的。

  我和诸儿进大殿的时候,同儿已和几位朝臣等候多时了。他见我,行礼唤了声“母亲”,还是一如往昔的漠然神情。然后慢慢转向诸儿,堆起一脸虚情假意的笑,不凉不酸地喊了声:“舅舅”。

  诸儿挑眉,莞尔,也看不出喜怒,携着我的手径自往主座去。同儿本是他的小辈,如今鲁国又臣服大齐,诸儿自然有他的架子。待他落座,才缓缓开口:“是外甥啊?来这里给你母亲问安吗?”

  同儿又是一礼,手上青筋微凸,语调却很平和:“给母亲问安是其一。同久仰舅舅威名,听闻舅舅此番伐纪得胜归来,在母亲行宫小住,特来拜见。”

  诸儿上下打量他,笑道:“坊间传你是我的亲儿,倒还真有几分可信。”我轻推诸儿,却被他擒住手,挣也挣不开。同儿咬着下唇,低头不语。

  我忙道:“开席了,你们舅甥不要尽顾着说话。”

  一记钟罄打破僵局,玉馔珍馐,红飞翠舞。我坐在他们中间,极力讨好,即便不能坦诚相待,各自少说一句,也能缓解些许尴尬。这一场宴,各怀心事,谁都没有尽兴。我看两人尚存戒备,也不便此刻开口,只能约了明日一早同去围场狩猎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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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次日清晨,人马齐聚禚地之野。我骑着流星,紧随两人其后。

  同儿的射术大有精进,十射九中,几无虚发,丝毫没有看上去的那样文弱。诸儿真心赞道:“这倒真像是我的儿子!”可同儿并不会以此称赞为荣。

  两个人都在暗地里较劲,较量了几个回合,发现对手不弱,才有些英雄相惜。我见他们一路有问有答,不论真假,总归是个好的开头,心里也稍有安慰。

  只听不远处树丛淅簌,还未等我恍过神来,两人就同时举弓,双箭齐发,一头麋鹿应声栽倒在地上。

  诸儿轻笑,“这下算谁的?”

  “自然是舅舅的,请。”同儿一礼。

  诸儿又笑,“孺子可教。我还能同你争一头鹿不成?”

  我拨马上前,笑道:“今日我一无所获,这鹿,不如就算我的吧。”

  “桃华今日怎么一箭不发?”诸儿问我。

  “你们两个本事了得,我不敢献丑。”实则,我根本没有打猎的心思,我极力拉拢两人,如今面上虽一片和乐,只怕背地里还是暗潮汹涌。一整日我都心神不宁,坐在马上不停环伺四周,总觉得身边有暗箭相胁,就不知是冲着诸儿的,还是冲着同儿的?

  同儿策马去取猎物,见树下坐着山野村夫,赤着双脚,吐出嘴里衔着的草,悠然吟唱:

  “猗嗟昌兮!颀而长兮。抑若扬兮,美目扬兮。巧趋跄兮,射则臧兮。

  猗嗟名兮!美目清兮。仪既成兮,终日射侯,不出正兮,展我甥兮。

  猗嗟娈兮!清扬婉兮。舞则选兮,射则贯兮。四矢反兮,以御乱兮。”

  歌中赞他少年威仪,又有神射,我的同儿也是担得起这样的夸赞的。同儿下马,走上前道:“我们在此处狩猎,先生坐在树下太危险了,还是速速离去吧。”

  “哦,那马上之人有王者之气,可是齐侯啊?”村夫并不急于离开,遥指诸儿问道。

  同儿回望一眼,道:“正是。”

  村夫哈哈大笑,“我见你们甚为亲密,你这美少年,想是他的假子了?”

  诸儿眯起凤眼,在一旁不动声色地瞧着。这村夫也忒不识好歹,我欲上前解围,却被诸儿的鞭子抵住了马头。

  同儿诟如不闻,依旧客气笑道:“先生差矣,齐侯是我舅舅。这里太危险,先生不宜在此处久留,还是快快离去吧。”

  “好嘞,好嘞。”村夫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尘土,光着脚一瘸一拐地走开了。

  我见同儿向身边的颛孙生使了个眼色,没一会儿我再找颛孙生,就不见他的踪影了。诸儿见我四下寻觅,凑近我哂笑道:“不用找了,你儿子心里憋着火,派他的戎右去灭口了。”

  我暗自叹气,只凭我一人,恐怕还是难以挽回局面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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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夜宴过后,诸儿已有几分醉态,我扶他回宫休息,才将他搬上榻,果儿就来传话:“公主,主上派人来请您过去一趟,说有要事相商。”我看了诸儿一眼,吩咐下人小心伺候着,便随那人去了。

  路经园子的时候,见一人穿着仆从的衣服跟在巡夜的侍卫后面过去,那人好像有几分面熟,看他步履如风,应该有些功夫底子。可我一心想着如何对同儿开口,就未在意。

  同儿将我迎进屋内,又端茶递水,我心里有疑,便问:“同儿,你叫我何事?”

  同儿笑道:“母亲把我从曲阜叫来,想必有要紧的事。白天也没机会问您,只好夜里请您过来一趟。”

  “我是有事。”我一直思忖如何开口,他既先问起,我就把话说了:“同儿……你至今未立正室,我想……让你娶你舅舅的女儿姜离可好?”

  同儿抿唇不语,片刻,又冷静地笑道:“我和姜离,总归是血亲,想来也不妥当。”

  “姜离和你不同姓,并不违背周礼。我想你是知道我为何要结这门亲事的,纪国已灭,鲁国若不能倚靠齐国这棵大树,即便齐国不来抢占你的土地,也难免其他诸侯国觊觎。”我嘴上虽然这样说,但真正的原因,恐怕还是因为这两个孩子有我和诸儿的骨血。

  “孩儿虽无能,好歹也是个王,不愿一辈子做人外臣。”同儿倔道。

  “你就是要富国强兵,都还要时日,你这般意气用事,哪里配当一个王?齐鲁两国,都有我最亲的人,我若死了,随你们闹个天翻地覆,你道我能在你们两人之间周旋多久?就偏要在我面前残杀!”我知道,这话在同儿面前说并不合适,我只顾自己冤枉,却未替他考虑。

  “同儿,”我软下口气,叹道:“这话……是我自私了。你再好好想想吧,疏远我的母族,对鲁国并没有好处。”

  同儿漠然道:“母亲说的,孩儿是明白的。等我考虑清楚,和大臣们商议过后,自会向舅舅提亲。”

  同儿不擅谎言,我见他态度冷淡,知道他心有不甘。但他肯这么说,也总是有回旋的余地,我想他的那班朝臣,倒是可以体谅我的用心的。

  又寒暄了几句,我起身告辞:“既然如此,我就先回去了,你早些休息吧。”

  “母亲,”同儿又唤,我回过身,见他支吾道:“母亲,孩儿……与你久未谋面,你……就再坐一会儿吧。”

  我心头一暖,也不疑有他,笑道:“好啊。”

  回屋又小坐片刻,听他断断续续说了些有无关紧要的事。我见同儿神色慌张,突然想起园子里那人,心中大惊。“同儿!你到底在做什么?”

  我大喝一声,同儿失手打落茶盏,我的心也跟着碎了一地。我匆匆忙忙往屋外走,见到园子里那人拉着颛孙生进来,正是白天在猎场的村夫。脚上穿了双新鞋子,绣着姬姓的图腾,应是同儿之物。

  颛孙生一脸恼怒失意,欲挣开村夫的钳制,却不是他的对手。我上前抽出颛孙生的佩剑,抵在他的喉头,怒道:“你……你……去刺杀齐侯了?”

  “是寡人下的令。”身后响起同儿寒入骨髓的声音,我的愤怒和绝望一并燃烧起来,只有鲜血可以平复。我撤剑欲刺,却被村夫用两指捏住了剑梢,无论我怎样用力,都抽不出来。

  “夫人莫急,颛将军并未得手。”村夫道。

  我好似劫后余生,双手不住地颤抖,终于松开了剑把,无力地颓坐在地上。果儿将我扶起来,搀着我坐下。

  “主上,”那村夫又道:“山人粗鄙,承蒙主上不弃,请我出仕。我既已经答应为主上谋士,便不能看着主上糊涂。颛将军行刺一事,我自作主张,拦了下来。”

  “为何?”

  “主上,如今的鲁国,再经不起打了。齐侯是您舅舅,总还不至于是对您出兵吧?”

  “舅舅?”同儿冷笑一声:“齐侯没有子嗣,兄终弟及,不管谁即位,都是我舅舅!可他却是杀我君父的那一个!”

  村夫笑道:“您那几个舅舅都不是省油的灯。二舅舅身边一个管夷吾,三舅舅身边一个鲍叔牙,东山老虎,西山老虎,哪个不吃人?您可想清楚了,现如今,就只有一个山头的老虎还不吃人。”村夫斜睨我一眼,继续对同儿道:“有些道理主上应该清楚,想必也不用山人明说。”

  我好不容易抑制住颤抖的身子,再次起身,往门外去。

  “母亲。”同儿又唤。

  我停下步子,并未回头。等不到下文,我只说:“我先回去了,等你想好,再和我说吧。”

  那些所谓有识之士,发表起他们的高论来甚至不用避讳我,女子,即使尊贵如我,对他们来说,也只是纵横的工具。我的父亲利用我,我的丈夫利用我,现在轮到我的儿子,甚至,我开始心甘情愿沦为帮凶。

  我昂着头走出同儿的宫,依旧步履从容,特别是在这样的时候,我更不愿丢掉一个公主的体面。现在,我要回去了,让他们慢慢讨论利弊得失吧,只有那个愿意真心待我的人,还在等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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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我回去的时候,诸儿正坐在案前翻书,原来他根本就没有醉,什么都逃不过他的眼睛。

  “你儿子的刺客不来了?”他头也没抬。

  “今日太晚了,他明天应该会亲自来。……向你提亲。”

  “提什么亲?”

  “娶姜离做他的君夫人。”

  “开什么玩笑?”诸儿摔了简,道:“阿离才多大?”

  “只要同儿能娶姜离,等个十几年又有何妨?你我不都等过来了吗?”我倔犟地说道:“我就偏要把这两个人凑成一对,难道我的儿子还配不上你的女儿吗?”

  “桃华,”诸儿看着我,轻声道:“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,你以为我们的孩子会代替我们幸福……可是……”

  “不管是什么原因,于公于私他们都应该在一起!”我打断他,“我们的孩子不应该在一起吗?谁又知道你什么时候会心血来潮,发兵侵占我儿子的土地!”

  “桃华,这是你的又一个愿望吗?”诸儿看着我叹气,“你难道还不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?”

  只有诸儿对我是没有任何条件的,我又何苦凶他,我安静下来,承诺道:“阿离是你的女儿,我会待她如己出,不会让她受委屈。你把她交给我,也可以放心。”

  ……

  翌日,这门各取所需的婚事终于被我促成。可在此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,我都在害怕,我的一厢情愿,终究会带来更大的不幸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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