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7 嘉礼_必齐之姜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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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7 嘉礼

  鲁国国君姬允,也算是个美人。大我十岁,却有一种超乎岁月的老态,这恐怕是多年宫廷斗争留下的印迹。姬允本是顺理成章的嫡子,可上一任国君薨逝的时候他尚在襁褓,故大权旁落,由庶长子姬息把持朝政多年。

  姬允的王位源于弑兄。这是一个太长的故事,又辗转于太多的口舌,其中曲直,恐怕已无人能辩。宫廷向来是个人情冷漠的地方,只问生死,不问是非。父亲将我从一个宫廷送来另一个宫廷,只要知道执子之手的是鲁国国君,究竟是姬允,还是姬息,又有什么重要的?

  姬允温声道:“公主,您休息的驿馆已经准备妥当,明日就是佳期,您的宫也收拾好了。公主若住不惯驿馆,提前搬来也是可以的。”

  我想回他的话,转过脸去看他的眼睛,他却垂下眼睑,道:“公主不要误会,我并没有别的意思。”

  我笑道:“君侯的好意桃华心领了,鲁国是周公封地,向来以周礼治国,我也不好坏了规矩。”

  他点头称是,想扶我回马车进城。我反握住他的手,道:“君侯,桃华有一请。”

  他略略弯腰,侧身恭听。我说:“也不是什么大事,我的马被绑了太久,我想骑马进城,不想坐车。”

  他微有吃惊,“公主会骑马啊?”随即就笑着应下了。

  父亲面有不悦,嫌我多事。我扬起下巴,朝他大方一笑,他敛了敛神色,也不再作声。这鲁国将是我桃华母仪的天下,就不容他人置喙。

  侍卫牵来踏雪,姬允想扶我上马,我婉拒了他的好意,上前拍拍马背,踏雪温顺地伏跪下来,引来周围一片唏嘘。我翻身上马,掳了掳它的鬃毛,它便以最矫健的身姿站立起来,凤臆龙鬐,蓄势待发。我勒紧缰绳,踏雪高举前蹄,发出了一声悠远的长嘶。当空立马,即便是男子,也很难做到。我和踏雪长久的沉默,已经聚集了太多一触即发的力量。

  我俯视四周,每个人都仰头看我。我对身边的姬允说:“君侯,桃华为您开道,在城门口等着您。”他微笑颔首,我随即挥鞭,踏雪应声而动,如出弦之箭,绝尘而去。我一路以雷电之势狂奔,耳边只有春风烈烈,马蹄特特。事到如今,唯有抛却前尘,一往直前。

  我在马上反复默念着诸儿的名字,从今往后我会把你珍藏在内心最柔软的所在,我一定会好好地生活下去,等待你来和我践约。

  ……

  踏雪飞奔到城门之下,姬允骑着他的白马追赶上来。曲阜城里已是万人空巷,皇家队伍路经的街道两旁挤满了围观的百姓。我让出一个马头的位置,与他一前一后,毫无掩饰地走在大街之上,共同接受民众的欢呼。相比故国百姓的冷眼,我想我也是担得起如此盛情的,对他们来说,我是能为之带来和平与富庶的大国公主,他们也只有先填饱肚子,才会有力气在茶余饭后谈论我的操守。

  大街上骈肩叠迹,即使在侍卫的驱赶之下,两匹马依然举步维艰,好不容易行至驿馆,一干人等才安顿下来。

  踏雪在城外一路狂奔,溅起的泥尘染黑了白蹄,我的鞋袜也失去了本色。果儿拿来换洗的衣物伺候我沐浴,一入温水,我长吁一口,浑身酸痛才略有缓解,动了动胳膊,竟有“咯咯”的响声。

  果儿上前为我舒展筋骨,笑道:“公主今日的上马威真是厉害,策马飞奔的时候更是英姿飒爽,您不知道有多少人瞠目其后呢!”

  风光背后,多有隐痛。我笑道:“好久没有活动了,实在颠得厉害,一上马我就后悔了。只是那么多人看着,已经骑虎难下,我还差点从马上摔下来呢。”一脚踏进鲁国,就有重获新生之感,语气也跟着轻松起来。我和果儿相视而笑,仿佛童年时候,发现一脸正色的半夏,脸上画着浓淡不匀的胭脂。

  沐浴完毕,重着华冠丽服,镜前的我焕然一新。我道:“果儿,我饿了,开膳吧。”

  果儿喜道:“公主倒是知道饿了。”

  ――――――――――――――――――――

  翌日,便是我与姬允的嘉礼。我没有再拒绝宫娥呈上来的凤冠,好像夙夕之间,我已经老得没了半点脾气。

  凤冠霞帔,犹如重甲。一大清早,我就全副武装,和姬允并坐在大殿之上接受百官朝贺。

  领头的是太宰羽父,鲁国宗亲,百官之首,长着一对狭长而精明的眼睛,每次见他,都会让我想起管夷吾。他的太宰之位源于弑君,劝说姬息杀弟不成,就来游说姬允弑兄。一山难容二虎,今日高居庙堂的不管是姬息还是姬允,我都认为无可厚非。但墙头草,就让人深恶痛绝。

  可我不会把嫌恶写在脸上,生在宫廷,这是必须的城府。何况,伸手不打笑脸人,他对我的几句溢美之词,听着也着实受用。我和蔼笑道:“有劳太宰大人了。我初来贵国,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,还请大人提点。”

  “不敢不敢,君夫人有什么需要,尽管吩咐下官,下官定当竭尽所能。”

  又客气了几句,他才恋恋不舍,长揖退去。

  百官之中,有一个小个子,相貌平平,泯然于众。他自称大夫申繻,这名字倒是如雷贯耳。我示意他免礼,真诚道:“申繻贤名,我在齐国就有耳闻。今日得见,真是三生有幸。日后有机会,倒想向先生学习,还望先生不吝赐教。”我这脾气始终没改,只要碰上有识之士,便想从师,也不管人家愿不愿意,都以先生相称。

  “君夫人谬赞,申繻不敢当。”只撂下一句硬梆梆的话,就躬身退去了。耿直的人,戏就做得差。申繻对我的不屑,溢于言表。我只朝他无所谓地笑笑,高帽子戴得,这点白眼,我也挨得。

  亘古以来,君侯王者身边总有这么两种人,各司其职,相互制约,一个也不能少。

  朝臣们鱼贯而来,官阶高些的,拜再前面,我还能记得。越到后面,越是力不从心,只觉得脖子僵硬得快要折断下来。

  好不容易结束了朝堂之上的冗长仪式,我被安排在偏殿休息。才跨进门槛就迫不及待地摘了凤冠,这东西带在头上,犹如千斤压顶,着实让人受不了。姬允上前,柔声道:“夫人,辛苦了。”他和我说话,眼睛总是不看我,倒像个下人。

  我揉揉脖子,客气道:“君侯哪里话。嗯……这死沉的东西,一会还要带着吗?”

  他取过,掂了掂,笑道:“是挺沉的,夫人嫌累,不带也罢。”

  “多谢君侯。”果儿端来茶点,我奉了一盏过去,对他笑笑。姬允对我总是柔声细语,礼数周到,这样的人我也没法讨厌。他对我客气,我就还他和气,以后的日子,若能相敬如宾,就再好不过了。

  姬允接过茶杯,道:“夫人用些点心,小憩片刻吧,一会儿还有一场喜宴。”

  我点头,换了身轻便的衣服斜靠在榻上闭目养神。一会儿还有一场喜宴,除了记得七七八八的朝臣,应该还有后宫。在我之前,姬允已经纳了好几房夫人,我虽为正室,也总是新人。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还真是难以预料,总要养足精神,才好去应对。

  我睡得迷糊的时候,果儿唤醒我,捧来一身罗裙。我对镜描眉,瞥见身后的姬允一直凝神看我。镜中四目相对,他才反映过来,仓惶地收敛起眼神。

  我装点妥当,携着姬允的手步入宴会。

  开筵之前,同样少不得一番虚礼。一个七八岁的孩子跪在我面前,脆生生地喊了声:“孩儿拜见父亲大人、母亲大人!”

  若是长我几岁的夫人喊我一声姐姐,我尚且受下了,可这一声母亲大人,唤得我着实有些无措,我哪里生得出这么大的孩子。孩童无心,这官话多是大人教的,就不知道教自己的孩子喊别人母亲,心里是个什么滋味?我的视线越过眼前的孩子,看向他身后的艳妇,长相尚可,就是妆化得忒浓,想遮掩岁数,却欲盖弥彰。那妇人朝我和姬允一福,婉转道:“妾夕君拜见君侯、君夫人。”

  姬允指着那孩子向我介绍:“这是庶子庆父。”他加重了“庶”字,像是要宽我的心。我回头看他一眼,他的脸上像是傅了一层红粉,竟有几分少年般的羞却。

  为人嫡母,总要有些风范。我招呼庆父过来,给他一盘鲜果,让他在我身边坐下。

  再打量一番眼前艳妇,含笑道:“原来是夕君姐姐,桃华初来乍到,以后请姐姐关照。”

  “妾不敢。”夕君一脸恭顺,我一时也难辨真伪。

  其余有名分的夫人也一一上前拜见,我都含笑答礼。我一直以为,父亲的宫里,只有半夏的美貌才能和我匹敌,原来姬允的宫,也是一样的。

  孩子总归是孩子,刚才还彬彬有礼,一会儿就露了本性。庆父并不安份,拿我给他的鲜果掷台上的舞伎,夕君怕他扰到我,就让人抱走了,我也由着他去。

  酒过三巡,人声渐渐嘈杂起来,长袖也舞得越发缭乱。笙歌鼎沸,对我这个害怕落单的人来说总是好的,我试着融会其中,直到姬允夺下我手里的酒觞,这场盛宴才终告结束。

  我派人把父亲送回驿馆,明日他就要启程回国了。临行前,他又交代了几句话,看他的神色,许是什么要紧的话,我也没有听进去,不过一直点头应承。我低着头,视线落在他握着剑柄的右手上,那只无数次持剑冲锋的手,已经老态毕露。我站在宫门口,目送他的马车远去,隐约感觉这一别就是生死之别,却不敢多作深想。

  回到后宫,已经累得瘫软无力,整个身子都埋在浴盆里,不愿再动。昨日马不停蹄,今日又疲于奔命,我不是怕身体上的负荷,怕只怕这种喧嚣之后的沉寂,一旦停下手脚,就有相思蚀骨。接下来的洞房花烛夜,良辰美景天,又叫我如何消受?

  “公主,水凉了,您出来吧,别又冻着了。”果儿来劝。

  “那就添些热水。”

  “您已经洗的够久了,手都泡白了。”

  果儿的后半句话噎在喉咙里,我转身看去,姬允站在屏风处,眼神混沌。

  华衣底下,谦恭背后,也是食色之性。我被姬允从水里捞出来,横陈榻上……一觉醒来,已是覆水难收。

  一大早,又是一番耳鬓厮磨,姬允才肯上朝。

  果儿进来伺候,身后紧跟一人,她道:“公主,您看谁来了?”

  我循声望去,惊道:“阿苏!你怎么会来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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